游金营

58米，有多高？

王丽娥抬起头，正午的阳光白亮白亮的，刺得她睁不开眼睛。她仰望着创锐建筑公司的办公大楼，想象不出58米的具体位置在哪一层。小学五年级的文化水平使她对距离和高度概念模糊，对抽象的数字只有去实际丈量才能有一个直观的认知。

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赔偿协议书和银行卡，协议书上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钢针，刺得她眼泪直流：刘百顺在工地弯钢筋时，身上的保险绳断裂，从58米高的楼上摔落，当场死亡。施工方创锐建筑公司和刘百顺承担同等责任。经双方协商，创锐建筑公司自愿赔偿刘百顺家属丧葬费、子女抚养费等共计20万元整。

王丽娥看着自己刚摁下的鲜红手印，内心五味杂陈：“百顺百顺，你咋这么不顺呢？”她带着一股悲怆的自责，小心翼翼地装起协议书和银行卡，像装起自己未知的命运。街道两旁高楼林立，俯视着王丽娥孑然的身影。她心里压着一块石头，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就像折翼的鸟儿，飞不起来了。以后的日子怎么过？她心里一片茫然。她又回想起刚才调解的时候，创锐建筑公司年轻的马副经理像所有财大气粗的富人一样，目光坦然而镇定，似乎在办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。她愤怒地想上前扇他的耳光，被律师拉住了。

农民工的命，真的就值这么多吗？她愤愤地想。无论给她多少钱，她都不愿意失去丈夫。黑心的建筑商，为什么不考虑一个失夫女人的感受呢？以后，她只能陪着年幼的孩子一起生活了。庆幸的是，丈夫出事之后，村里为了解决她的困难，把她纳入贫困户进行帮扶，还考虑给她安排一份清洁工的工作。能有固定收入，她心里会安稳许多。

律师履行完职责已经回去了，她一路愤恨不平地来到车站，搭乘回家的公交车离开县城，向家的方向驶去。

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，她正在家里做家务，手机响了。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，她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接通了电话。

“嫂子，我是高东方！”话筒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。王丽娥“哦”了一声。高东方是丈夫的工友，多年来一起吃苦流汗让他们成为知根知底、无话不谈的朋友。

“嫂子，我给你说个事。”高东方支吾着，似乎在犹豫，“你知道我百顺哥是怎么从楼上摔下来的吗？”

刚刚结痂的伤口又一次被揭开。王丽娥心里疼了一下，不愿再和任何人探讨这件事。她不做声，等着高东方自己说下去。

“他是自己掉下去的！”电话里，高东方下了决心似的说。

“什么？”王丽娥怀疑自己听错了，“你说什么？”

“是我陪他去医院检查的，百顺哥得了肝癌。他没有告诉任何人，也不让我告诉你，他知道这个病是看不好的，他怕给家里增加负担，他早就想跳下去了。”高东方说。

仿佛一声炸雷，把王丽娥震得跌坐在床上。“他是想让建筑公司赔一笔钱，那根安全带他本来就没有系结实。”高东方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，王丽娥听得天旋地转，“现在，钱赔偿到位了，我左思右想，觉得还是应该把这个真相告诉你。”

她听不下去了，挂断电话，眼泪顺着脸颊簌簌滑落。这个事实她无法接受。丈夫是那样的勤劳善良，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！一定是高东方在胡乱造谣，一定是！但是，高东方可是丈夫最好的朋友啊！他和丈夫的友谊坚固如凝固的水泥，经得起任何考验，而且他为人诚恳实在，从不说谎，他的话应该有非常高的可信度。

对刘百顺的爱恨交加，对建筑公司的隐隐愧疚，各种思绪像潮水一样在她心里翻涌，她烦乱得一夜未眠。天快亮的时候，她终于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。上午8时多，她带上银行卡来到村口，坐上了开往县城的公交车。

一个小时后，在创锐建筑公司办公大楼，年轻的马副经理又一次接待了她。王丽娥坐在沙发上，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，赤红着脸，费了很大劲，一些话还是说不出口。最后，她掏出银行卡往茶几上一推，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，端起面前的水杯一饮而尽！

马副经理看着王丽娥，戒备地说：“嫂子，你可是签过字、摁过手印的，咋了，你后悔了？嫌给的钱少了？”

她急忙摆了摆手，朴实的性格和农村人固有的纯朴使她羞于张口。

她重复着一句话：“这钱，我不能要，不能要……”

马副经理怔了一会儿，似乎明白了什么，激动和感慨使他的面部涨得通红。终于，他深吸一口气，缓缓地对王丽娥说：“嫂子，看来你是知道了，百顺哥是公司的老工人了，他的身体情况我们是知道的。还有，我们工地的塔吊上安装了4个摄像头，每个工人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看得一清二楚……至于这个赔偿，是我们公司研究过后自愿帮你的！”

王丽娥又一次惊愕了。她张着嘴，吃惊地望着马副经理。

马副经理站起来，走到王丽娥面前说：“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公司，我们会尽力帮你解决！”

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创锐建筑公司办公大楼的。6月的微风轻柔地拂过她的面孔，她的眼睛一次又一次被一层雾水遮盖。她努力而快速地眨了眨眼，抬头看了看天空，天空湛蓝高远，像一块巨大的蓝色水晶在空中漂浮，一切都是那么清澈、那么明快。

“多好的天气！”她深深感叹道。